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開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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開解

浴佛節時,洛陽會舉辦一年一度的熱鬧佛會。原本我想讓彥和陪我一起去的,但是考慮到我懷孕剛三個多月,需要諸事小心,只得放棄了外出的念頭,安安心心地在家養胎。

子直帶著楚華、劭兒、季瑤出去看佛會,我和彥和則在家逗著已經會走路的子攸。我和彥和的四個孩子,最早學會走路的就是子攸。子攸的兩個姐姐一個哥哥都是滿周歲才會走路,子攸則是剛剛十一個月就會走了。如今,他已滿周歲,走路簡直帶風。

我和彥和還在花園逗著子攸時,我瞧見了在花園秋千上發呆的仲瑛。這兩年,她雖沒有因為我和彥和阻止她與高植婚事而對我們不滿和疏遠,但也一直為這件事郁郁不樂。

彥和的四個女兒,孟瑜繼承了彥和的溫和寬厚,楚華繼承了彥和的出塵高貴,季瑤繼承了彥和的淵默隱忍,倒是仲瑛,不僅繼承了彥和的爽朗大度,還養成了我執拗的性情。這四個女兒,最像我的並非我親生的楚華與季瑤,而是我一手帶大的仲瑛。看到仲瑛在那兒發呆,我讓彥和帶著子攸去玩兒,自己則去了仲瑛跟前。

“娘,你現在有孕在身,該好好回去休息,怎麽來我這裏了?”我剛到仲瑛跟前,她就這樣說道,她的神情也格外恍惚。

我坐到她身旁的另一個秋千上,說道:“你還在為你和高植的事憂心嗎?”

“沒有。”她淡淡地說道,“自古婚姻都是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,爹娘不喜歡他們家,我怎麽敢為我們的事憂心。”

我側身望了她一眼,繼續說道:“娘也有過你這樣天真的年紀,你心中想的什麽娘豈會看不出來?高植是個不錯的孩子,我們也沒有不喜歡他。但是,你想想為什麽在你們的婚事上,你父親的反對要甚於我?”

“因為父親和高植的父親政見不合,他們兩個有過節。”

我問她:“你父親性情如何,我想,我不說你也很清楚。他對人接物一向妥當,為何在眾多朝臣中只與高肇有過節?要知道,高肇掌政後娶的可是你父親的姐姐、你的姑姑高平長公主。若非高肇做了違背你父親底線之事,我們又豈會與他水火不容?”

“這……我的確不知道。但是,高植是高植,他和他父親不一樣。”仲瑛又辯解道。

我說道:“高植的確和他父親不一樣,但是,畢竟是血濃於水的父子,他又豈會為了你違逆他的父親?若是我們同意你嫁給他,有朝一日,高肇與你父親起了大沖突,你該怎麽辦?你是選擇背叛自己的丈夫,還是選擇與自己的父親對立?再者,高植被外放,是他父親一手所為,現在高肇根本不會同意你嫁給他的兒子。”

“高植親口告訴過我,他唯一愛的就是我,他說他一定會想辦法娶我,即使他的父親反對。”

我搖搖頭,笑她的天真,隨之告訴她那年端午節之事:“你還記得前年端午節我和你父親被陛下召入金墉城三天的事情嗎?”

“知道,陛下與父母有要事相商。”

我笑笑,回憶了那灰暗的三天:“這些年,陛下幾乎沒有重用過你父親,怎麽會有要事與我們商議?那件事的真相除了高肇、陛下還有我跟你父親,沒有一個人知道。你知道在那三天發生了什麽嗎?”

“什麽?”她大為震驚,“難道爹娘在金墉城不是與陛下商議事情?”

“當年你二伯家的堂兄弟五人南叛南梁後,高肇向陛下上密疏,說他們南叛是我和你父親教唆的。他向陛下進讒言說我們謀逆,請陛下治我們的罪。陛下覺得茲事體大,你父親在朝中德高望重,為避免朝中動蕩,便依照高肇的建議,將我們兩個以商議要事的名義召入審問。”

“二伯家的堂兄們南叛跟我們有什麽關系,爹娘這些年一直接濟他們,還用心教導他們,你們怎麽可能會做這樣的事情!”

“可是,陛下對高肇的說辭有幾分相信。端午節那天,陛下讓我們喝下鴆酒自證清白。當時,我已經知道我懷上了你三弟,但我見事情沒有轉機,為了保住你父親的命,不得不喝下那杯酒。當然,那杯酒並非鴆酒,也是為此,陛下才相信我們與那件事無關,放了我們。那天我昏倒,太醫診出我懷孕,你父親心疼我差點喪命,才在你跟我們沖突時氣急敗壞想要打你。”

“娘,你當年為什麽不告訴我發生了這些?”得知這些,仲瑛問道。

我無奈道:“我們能怎麽說?密奏是高肇上的,但歸根結底是陛下在我們和高肇之間選擇了相信高肇,這件事要是讓你們知道,豈不是埋怨陛下?你父親,又一向不願意說別人對他的不好。況且,他是一個愛你們的父親,他並不想讓你們知道這背後骯臟的真相,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。”

“高肇這個王八蛋。”仲瑛恨恨地罵了一句。

“高肇譖害我們只是其中之一,你不知道的還有很多,包括你四伯和七叔的死,都與他有關。你四伯和你七叔是你父親的同胞兄弟,我們怎麽能原諒他!”

“什麽?高肇這個混賬,他怎麽敢!”

彥和叮囑過我不讓我告訴孩子們這些事,但是,如今仲瑛也大了,我覺得這些事她也可以知道了。

我撫了撫她握成拳的手,說道:“娘今天告訴你這些,不是想讓你為此去恨高肇,或是有其他目的。我只是想告訴你,在我們這個時代,女子最重要的就是嫁一個愛你疼你,願意把你家人當自己家人的夫君。我這一輩子很幸運,生逢盛世,未遇幹戈,人生的前十四年一直被父母疼愛,出嫁後,又被你父親放在心尖上一直寵。但不是所有女子都能像我這樣幸運,能遇到一個像你父親這樣的丈夫。所以,在你們姐妹的婚事上,我和你父親不敢有絲毫大意,我們必須為你們找一個好夫君。即使是形勢所迫,不得不政治聯姻,我們也會為你們選擇最好的聯姻對象。這樣才能對得起你們,對得起你們死去的母親。”

“娘,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。”很久之後,仲瑛才低語道,“只是,娘你年輕時沒有遇到過我這種情況,你不知道我心中有多難過。”

見仲瑛如此說,我心中沈思片刻,說道:“你怎麽知道娘沒有遇到過你這種情況?”

“什麽?”她似是不可思議,“難道……娘……”

見她心中起了疑慮,我問她道:“仲瑛,我跟你父親成親已經十二年了,你也是我看著長大的。現在我問你,這十二年中,你覺得我愛你父親嗎?你就說你心中最真實的想法,不用有所顧忌。”

她沒有任何猶豫地說道:“愛呀,娘對我父親的心,我們姐弟三人都明白。你對我們好,除了本性善良,更多的是愛屋及烏。”

她這樣說後,我只是坦然一笑,說道:“我可以毫不心虛地對天發誓,若是有朝一日,我和你父親只能有一個活下來,若我可以選擇,我永遠都會把活著的機會給你父親。我很愛你父親,很愛很愛。但是,曾經,我也有過與你相似的經歷。”

“娘能告訴我嗎?”她問。

我平靜地對她談起了當年那些事:“我還不到十歲時,就曾喜歡過一個男孩子。後來,他跟我說,等我們十五歲,他就娶我過門。可我剛過十四歲,就被你皇伯父嫁給了你父親。我與你父親早在賜婚前就認識了,當年,賜婚詔書下發後,我很高興能嫁給他,但我也曾不甘心,因為我也有我的青春年少。但是,即使我再不甘心,我也只能遵從詔令。更讓我深受打擊的就是,我父親並不願意我嫁給我喜歡的那個男孩子,便與先帝一起促成了我與你父親的婚事。當年知道這些後,我一度對我父親有微詞。我與你父親成親後,與他有了肌膚之親,為他生兒育女,過上了琴瑟和諧的幸福生活。後來,每每想到當年,我都很慶幸。若是當年我如願嫁給了那個男孩子,現在的我,一定過不上這樣的生活。”

這番往事,除了我父母、三姐、大哥、先帝和彥和,仲瑛是第一個知道的。如果不是她因為高植而苦惱,我是永遠不會告訴她這些的。

得知這些,她似是不可思議,她問我道:“那個男孩子後來怎麽樣了?他說要娶娘,可又遇到了這樣的變故,難道他就認命了不成?”

元恪當年哪裏是認命,他是親自選擇了命運。我心中暗暗一嘆,說道:“當年,我並不知道他得知我要嫁給你父親時的反應。可是,即使他心中不平又能如何?聖旨是先帝親自下發,先帝是一國之君,莫說無法反抗,即使反抗,又有誰能夠反抗的了?”

“娘,你後來又見過那個男孩子嗎?”

我一笑,說道:“他一直在洛陽,我與他,每年都會見到。那個男孩子,在我成親不久後,也有了別的女人。如今,他也已經是幾個孩子的父親了。”

“他成親了?還和別的女人生兒育女?”

我點點頭:“是。我都嫁給你父親了,他怎麽就不能成親呢?當年之事,他沒有對不起我,我也沒有對不起他,只是我們的命中註定不是彼此。即使我們沒能在一起,我也希望他可以過得好,可以和他的妻子,恩愛一生。”

“那……娘究竟愛他還是愛我父親?”仲瑛猶疑了很久,才這樣問道。

“曾經,我以為他會是我一生所愛。後來,我才知道,我自以為是的那個一生是多麽可笑。不瞞你說,婚前我就對你父親觀感頗好。但是嫁給他那天,我對他,什麽感情都有,唯獨沒有男女之愛。那個時候,你父親於我,像體貼的兄長,也像溫柔的長輩。他會在我月信期間小腹疼痛時,為我備藥;會在我生病時,不眠不休地照顧我;會在每年的端午節,親自為我戴五色繩;會在回到平城時,千裏迢迢地為我移栽梅花。人非木石,豈能無感?不到一年,我唯一的心願就是生生世世都能與你父親在一起,生也好,死也罷,只要我們兩個能相守相知,不離不棄。”

“那……娘,那個男孩子既然還在洛陽,那他如今還喜歡你嗎?”她問道。

想到我和元恪如今這種狀況,我竟也只是無奈一笑。我說道:“其實,我也不知道現在他還喜不喜歡我。不過,這些都不重要。即使他依舊喜歡我,他又能如何?婚姻,從來都不是兩個人的事,而是兩個家族的事。他有他的妻子和孩子,我有你父親和你弟弟妹妹們,我們都背負著各自的責任與家庭。莫說他不會為了我拋妻棄子,即使他這樣做了,我也斷然不會為了他背棄你父親。況且,即使他還喜歡我,那也早已不是當年的喜歡了。”

“娘,你如今與我父親恩愛不改,那個男孩子他過得幸福嗎?”

元恪如今幸福嗎?也許不幸福吧,不然最近他怎麽會三番五次地表示出對我們的嫉恨。

我說道:“我並不知道他過得幸不幸福,只知道他妻妾不合,發妻早逝,嫡子夭亡。”

“那……我認識那個男孩子嗎?”終於,她如我預料般地問出了這個問題。仲瑛,終究還是好奇那些往事的。

我只是一笑,說道:“也許以後,你會知道他是誰。但現在,我不能告訴你。我能告訴你的就是,你父親是這個世上最好的人,也是唯一一個值得我為他放棄生命的人,任何人都比不上他,那個男孩子也不例外。”

我每年都會見到的與我年齡相仿的男子並不多,加上妻子早逝、嫡子夭折這些信息,日後仲瑛反應過來,自然知道我說的是元恪。

“那……娘,我父親知道這些事嗎?”

“你父親知道這些,也知道他是誰。”

見她依舊心有戚戚,我說道:“仲瑛,我給你講個故事吧。”

她點頭後,我說道:“佛家故事中,有個人曾到他的親友家做客,親友熱情招待他後,那人便醉酒臥倒了。當時,親友有官家的事情要外出。臨行之前,他將一枚無價的寶珠塞進了此人的衣服中。那人因為醉酒臥地,對此一無所知。此後,他輾轉到了其他國家,為了獲取衣食,他費了很大力氣,可以說是苦苦求索,甚為艱難,稍有所獲,便十分滿足。後來,他的那個親友又遇到了他,得知他這些年生活不易,說道,昔日,我為了讓你衣食無憂,曾將一顆無價寶珠系在你的衣服裏,而你竟然不知道,真是太可惜了。”

故事講完後,仲瑛在俯首沈思。見狀,我說道:“生活就是這樣,許多人都會懷珠未喻。我很幸運,很早之前就發現了你父親這顆明珠,我希望我的女兒也能有這般幸運。仲瑛,你明白嗎?”

見仲瑛在沈思,片刻之後,我才繼續說道:“仲瑛,你也不用擔心。我和你父親答應過你,只要你不想議親,我們便不會為你安排。等你遇到真正的意中人,我們一定會成全你們的。”

仲瑛這才說道:“是,多謝娘教誨。”

我點點頭,開始離開這裏,但願她能明白我和彥和的一片苦心。

與仲瑛分開後,彥和問我道:“媛華,為什麽要告訴仲瑛這些?我想,你大概率不願意提起陛下。”

從前,即使元恪曾聽了高肇的譖害對我們不信任,我也只是對他不滿,並不曾恨他。但是,因為最近他幾次三番地挑撥我和彥和,我心中對他很是討厭。就如彥和所說,我並不想提起他。我說道:“雖然我討厭他,但我覺得,不能讓孩子們走彎路。還好,你一直都在。”

“我一直在,以後也會一直在的。”

我與他攜手向前走去,想起昔日,我問他道:“彥和,你知道為何當年我沒有求父親幫我解除咱倆的婚約嫁給他嗎?”

“為何?”

“說實話,父親那樣說後,我心動了。但是,很快,我也冷靜下來了,我想到了父親曾經對我說過的話。他說,一個男人,可以因為一些不為外人所知的事情,輕易放棄自己喜歡的人;往後,未必不會因為其他事,再次傷害她。我若跟了他,根本不可能一生平安喜樂,說不定還會變成一個憂郁自傷的怨婦。”

於皇後的經歷,可能就是另一個平行時空中我的經歷。若是當年,我沒有嫁給彥和,而是嫁了元恪,如今,我也可能是泉下亡魂了。

得知這些,彥和如我想象中的訝異,他問我道:“當年你做決定時,與我可只有三面之緣,你當時就那麽肯定我值得托付一生嗎?”

我笑笑,說道:“肯定。雖只有三面之緣,但我可以從中看出你是個什麽人。”

懸象著明,莫大乎日月。以至高至明日月為信仰的人,一定不會靠不住。當年,我雖與彥和只有三面之緣,可到洛陽後,我與元恪也只見過兩次。孩提無知時代,我與他只是玩伴;婚前,我與他,也不能說十分了解彼此。

“媛華,你把我說得太好了,我哪有那麽好。”

彥和這話雖說得很謙虛,但我卻看到了他嘴角咧起的弧度。我輕輕捏了一下他的胳膊,說道:“彥和,你知道你最大的缺點是什麽嗎?就是好而不自知。我相信我的選擇,更相信你。”

這時,彥和停下了腳步,與我相視,頗為鄭重道:“我永遠都不會讓你覺得你選擇我是錯的。”

聽他這樣說,我只是笑而不語。早在多年以前,我就知道我的選擇沒有錯,如今,更是堅定了我的看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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